【双关】吃老虎
写在前面:这是个关宏峰视角的双向暗恋的故事。但是朋友们,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文儿,而我,是个庸俗的苦瓜。锅不是我的,是那些让我写4w字的姑娘们的。虽然说字数已经大打折扣,但我自信效果应该差不多。毕竟把文章写的给人观感又臭又长是我的强项。如果要收拾我,请先收拾那几个姑娘。Over。
吃老虎
1.
十岁那年,头一回,父亲带着我和宏宇一起去看了城里新来访的声称是来自于满洲里的马戏团。暑气渐盛,夜晚闷热无风。马戏团和他们蒙古包一样的帐子蜷缩在公园一隅,来了三四天,他们依然人气旺盛。大象、老虎和骆驼是他们仅有的动物,我们围站在圈住它们的栅栏外。正是这一天,父亲带着的呼吸间的酒气,对我说:“小子,我总得死。或者是今天,被大象、骆驼带来的意外致死,或者是明天,被路上飞驰的公交车撞死。或者是很久以后,被病魔缠身而死。到了那时,你不会看到我的孤魂在你身边引领你。你应当愿意流血、愿意牺牲、愿意注视着世间所有失败者、弱势者、无辜者。你应当带着你弟弟好好活着,不要死在他的前面,总有一天,我们能再次相见。”
那是我生命中头一次感觉得到,死亡之鸟在我头上振翅飞过,飞出了大棚上开着的天窗,簌簌抖落一地尘灰。而紧接着是忽然的黑暗,声音落下去,夜幕拢上来,原因是棚子里的烛火被偷袭的一阵微风轻轻捻灭。紧接着又是躁动,空气缓慢地流动着。这时宏宇拽住我的手,他趴在我耳边,用他过去至将来许多年都如出一辙的欢快语调,说:
“哥,咱们吃老虎吧。”
我知道他笑了。他笑起来,很有特点,在这种时候,他不会笑出声,所以先会深吸一口气,然后压着气声,他笑着。但这次,我并不是这样感觉到的。透过黑暗,我看得到他。在黑暗中,我看到他的眼睛和仍在漏风的牙齿,把他显得像一只并不凶猛的小兽。
驯兽师又点起了灯火,这时帐子里明亮起来。
我说:“瞎说什么。”
他撅撅嘴,吧嗒吧嗒地望着我:“哥,真不呀?”
我拽住他的手:“表演要开始了。”
从九岁那年起,他便禁不起我牵他的手,我意识到这是他的弱点之一:只要牵着他的手,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光线又弱下去,这次是人为调动的。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我知道这样的光反倒不如全然的黑暗,因为在这样晦暗不明的流淌的光影中,我倒再也看不见他的脸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人们的狂欢一般的怒吼,为了那些困兽。可我却觉得那样遗憾,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宏宇,那些困兽那样孤寂而可怕,相比之下,远不如我们俩晚上在家看的漫画。
一个多小时后,表演结束了。父亲拖着我俩,向家走去。宏宇恋恋不舍,我告诉他,第二天,我们可以再来。
第二天去上学的路上,我们真的看到他们装着动物们的大卡车,停在通往学校的坡道上,占去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老虎和大象都被关起来,只有几匹骆驼,站在那里,无声地咀嚼着饲料。我们俩走过的时候,有一匹骆驼一直盯着我俩,宏宇予以同样自以为威严的回视。再从学校回家的时候,那辆大卡车和车外的骆驼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难闻的粪臭味,在夏日的暮色苍茫里,飘散在那时唯一一条贯穿全城的板油路大道上。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们,妈妈死了。
在近十年的挣扎之中,她唯一打败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老师说,警察是一个伟大的职业。我想起我的父亲,却发现他好像没有这么觉得过,他最视作珍宝的好像并不是什么正义,而是妈妈、宏宇,和写满了他的诗的手稿。妈妈走了,他开始整理他的手稿。
宏宇无法接受,他嚎啕大哭。父亲没有训斥他,我没敢和他一样哭。我又拽住他的手,但这次,他像往常那样没有停止哭泣。他的哭泣也很有特点,会先拼命地眨眼睛,直到忍不住的时候,他一般会先开始哽咽。这样的哭泣,自九岁那年以来,我便降伏得很是顺手,但像那天的嚎啕大哭,我却无论如何也制服不了。于是我只能站在他的旁边,眼睛里,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父亲把手稿都整理好,出了门。我跑到窗子边看着他。他过了许久才回来,直到最后一缕天光消散在窗子边,熊熊燃烧的火种彻底熄灭了他所有的诗。
晚上的时候,下雨了。雷声像块硬石头从山顶坠落,孤独地轰轰作响。城市在沉睡。
我找到了几张幸免于难的纸,上面还留着几句诗。还有一盘磁带,是那种八九十年代最常见的、刻了好多好多来源不同的歌曲、并自称是“经典歌曲xx首”的盗版盘,往往还附有歌词本。
我不睡觉,宏宇也不睡觉。他帮我找到放音机,然后回到床上,缩到夏天专用的薄被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像蚕蛹一样盯着我。
这盘“经典英文歌曲50首”的品质之差令人咂舌。在放完第一首后,它发出活像是绞了带一样的声音。
宏宇捂住耳朵:“哥,别放了,太忙叨啦!”
于是我把声音调到很小很小。小到十多分钟后,它终于放出一首歌时,一开始,我甚至都没有察觉。
大约十几秒后,错过了歌曲的前奏,我听到歌声。对着时间,我翻到了那首歌的歌词页。几乎是刚看到那一页的一瞬间,仿佛歌词已经自动浮现在我眼前了那样,我感觉到伤感如妈妈的癌症一般在我们的屋子里蔓延。我十岁的时候已经很少哭了,那天晚上、那首歌却令我抑制不住地如鲠在喉,直到我也忍不住开始哽咽。
宏宇察觉到我在哭,立马踹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他磕磕绊绊地踩进拖鞋,三步并两步冲过来一把抱住我,不一会儿,他也开始哭,就好像只要他抱住我,我们两个人的眼泪就是有限的,他哭了,我就不会再哭一样。
第二天,我把歌词誊到了本子上。我没有抄英文词、也没有抄主歌词。而是主歌词之外,有几句被括在括号里的词,那是歌里除了主唱之外,伴唱的另一套歌词,几乎与主歌的爱情故事看不出任何关联:
绿林深处,山岗旁边/
白雪封顶的褐山之上,群雀追逐/
山之子,躺卧在大山的地毯与床单之中/
熟睡声中不觉号角声声呼唤/
小山旁的几片草叶上/
滴下的银色泪珠冲刷着坟冢/
士兵正在擦拭他的枪/
战火轰隆,猩红的炮弹在狂呼/
将军命令麾下的士兵冲杀/
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
我没有记下来这首歌过长的英文名字,但我确实知道,往后的几年里,一个女人翻唱了这首歌,并且着实红火了一阵子。再后来我听警校的人播过几遍,他们说那个女歌手的声音很“空灵”,可少了小时候那个伴唱的低和,我总觉得少了很多很多。后来那个女歌手在奥运会上也唱了歌,我也依然没有纠正过对她的印象。
2.
宏宇掉牙掉得晚,战线也拉的很长。九岁那年,他的最后一颗顽固的钉子户老牙才落下来,并且离去的时候,存在感极其强烈,痛得宏宇满床打滚。
在学校,宏宇捂住腮帮子,仿佛这样能缓解疼痛一样。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玩,下了课也坐在教室里。放学铃响完了五分钟,所有人都走完了,他才刚刚收拾完书包。
我抱着书包坐在座位里,他怏怏不乐地问我:“哥,你怎么不走?”
我说:“一分钟之前你刚收拾完,你让我往哪儿走?”
他又捂住脸,呼扇了好几次眼睛。
“……牙特别疼吗?”
我想按住他疼的那一边脸,但他迟迟不松手,我只好握住他捂在脸上的那只手。
他幅度很大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光牙在痛……”
“啊?那你还哪儿疼啊?”
“关宏宇痛。”
“……那怎么办?”
摇头。
“咱们怎么着也得先回家吧!回了家,再问问爸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极慢极慢的调子、几乎是耍赖一样地说:“我走不动——”
我说:“你牙也没长腿上,你走不动什么?”
我到底管不住他,他就坐在原位死活不走。在漫长得像几个世纪的拉锯战之后,我把他的手从腮帮子上扳了下来。
“我牵着你走,行吗?”我看着他,“不行,我就自己先走了!”
点头。
于是我牵着他,回了家。路上,他甚至试图磨我背着他往回走,当时便被我以“再这样我就自己跑回家”为威胁给止住了。其实他不知道,如果我有足够的力气,可能我也会答应他吧,因为他永远、永远都叫我没有办法。
正是靠着让人没有办法的能力,我的父亲,甚至就连最不会偏袒的妈妈,也无法不一睁开眼睛便时刻注视着他。
妈妈去世的前几天,他刚同父亲从西北回来。那年春天,父亲去西北查案,回来时,给家里带回来一身的风沙,给宏宇带来了对荒芜之地的向往。他缠着父亲,终于在那年夏初的假期里如愿以偿。但我没有跟着他们去,我说我要留下来照顾妈妈。
妈妈在那些日子里,时不时地对我说:“小峰,以后妈妈不在了,你得照顾好小宇。”
我于是和她说起那次宏宇牙疼,我拽着他一路走回的家。那时我带着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自豪,希望得到她的夸赞。
但她说:“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你们可以坐公交车回家呀。”
我点了头,并且真的追忆起往昔。其实我和宏宇原先就是坐着一路公交车回家的。十几年后那辆公交车改成了“三零一路”,倒好像这里真的有三百多号公交车一样。
一路公交车,那时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乘务员。他长得瘦小,脸上沟壑丛生,经常穿着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花体英文写成的Gun&Roses,后来有人问他是不是喜欢这个乐队,他摇摇头说“啥玩意儿没听过”。宏宇说,他就像干巴巴的扫帚。这个乘务员的口音非常奇怪,比如他要说,“火车站到了”,他会把“火车”两个字压到尘埃里,然后把“站”字喊到将近平声的高度,“到”字拔到第二声,到“了”字直接抻成“咯”,并且绵长似乎无绝期、越抻越无力。第一次听到他喊站的时候,宏宇趴在椅子背上偷偷笑了好长时间。
有天有个乘客问他:“听你这口音像外地人啊。”
他咧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我原先听说这边儿的工业发展的好,前途有的狠。本是想着来这儿混个小工,结果工厂也他妈不要我呀。我得有几年没回过我老家咯。”
我们并不知道他后来还在不在一路公交车上,因为宏宇发现回家路上途经的小区里有个秋千,为了去那儿玩,他就跟父亲报备,不再坐公交车。左右离家也不那么远,父亲干脆答应他了。
这令那时的我非常困惑:不坐公交车也是因为宏宇,要坐也是因为他,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但我没有问妈妈,直到她死为止,我没有再问过我的母亲任何一个问题。
3.
关宏宇和我疏远起来,是在中学的一次作文课之后。
到了中学,老师开始布置一些比“我最熟悉的人”要更深刻一些的命题。从前,关宏宇最擅长写那种作文,只要不是遇上“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这种硬性命题,但凡碰到写人的,他一定会写我,并且洋洋洒洒写好几页作文纸写不完,而且每次写都不重样。一开始老师夸奖他写的认真,后来老师再也受不了,问他:
“关宏宇,你的生活里,除了你哥没别人是嘛?”
他只是嘿嘿傻笑一声糊弄过去,下次照旧。
但是到了中学,不再写人,他对作文也失去了兴趣。过了一两个月,他的被父亲予以厚望的“文学天赋”,也埋没在他挂掉的一门门科、罚写的一套套卷子中了。
直到初一下半年,老师布置了一个关于“天赋”的议论文,他的眼睛倏忽一下就亮了起来。回到家,他铺开作文纸,奋笔疾书、勾了又改、改了又抹、抹多了又扔、扔了又重写。我都开始铺床了,他还趴在桌前。
等我钻到被子里躺下,他转过头来问我:“哥,你这就要睡啦?”
我回答到:“作业都写完了,也复习完了,不睡觉干嘛。你这作文都要鼓弄几个钟头了,怎么还没写完?”
“没写好就要重写嘛。”他歪头看着我笑,灯光照到他脸上,暖融融的,“哎,对了。”
他弯腰上抽屉里摸摸找找,翻出来只笔:“看看这笔咋样?我新买的。”
“没什么特别之处。”我接过笔。这支笔长得和其它圆珠笔并无异同,甚至它那绿胶套配紫笔管的诡异配色还使它显得格外廉价。
“嗨,这你就不懂了吧。等着啊。”他得意起来,又拿过笔在纸上随意划了几道,然后像展览艺术大作一样给我看。
纸上什么也没有。
“噢,敢情这笔还断水的,是吗?”
“什么都没有是吧?你瞧好啦!”他按了笔管旁边的一个小按钮,笔尾发出了微弱的光,“照一下!”
我接过笔和纸,把笔尾冲着纸,几道紫色的划痕赫然暴露在光下。
“怎么样,厉害吧?新科技!学校小卖部旁边儿买的,一块钱一支,还挺便宜的。”
“……人家这都卖给小孩儿玩儿的,你还挺当个宝贝。”
“嗨你这话说的。你还是赶紧睡觉吧!醒着就招人烦。”他抢过笔。
“又不是我缠着你要看的。你自己招的,发什么疯。”我闭上眼睛。
被他喊醒的时候,我再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已经一点多了。
“哥,哥,我写好了!你看看!”
我强忍着怒火坐起来,他塞给我一张纸。
“你快看看怎么样!”
“知道啦,别催我,这么暗我哪能看这么快!”
灯点着,我开始看他的作文。作文标题是《喜欢是一种天赋》,透露着一股浓浓的欠揍气息,还散发着小卖部几块钱一本的琼瑶小说的劣质味道。内容倒是自中学以来前所未有的多,整整三页三百字稿纸,差最后一行就能写满。
许多内容我已经想不起来,唯有这一段印象深刻:
“综上所述,和许多其它的天赋一样,喜欢,也是一种天赋。什么是天赋?天赋就是顺理成章。拥有天赋,一切就是‘因为……所以……’,没有天赋,一切都是‘虽然……但是……’。好比说,对于一个拥有‘喜欢’这个天赋的人来说,如果他喜欢你,他是自信的、毫不怀疑的、坚定的,如果他说喜欢你,就是因为你聪明、善良、正义、温柔、坚定,因为你是你,所以他就喜欢你。至于没有天赋的人……”——写到这儿,他又勾抹了好几行,显然是不想再重写了,勾完最后一遍,他继续写,“就和拥有天赋的人有明显不同。”
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天赋的人写的那么简略随意。
他理直气壮:“我就是有天赋的人呀,我理解不了没有天赋的人生怎么想的。”
“那……你觉得,你身边有那种没有这个天赋的人吗?”
他像是倦了一样地闭上眼睛,声音却还是很精神:“有吧。”
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你还有别的要说吗?你觉得我写的怎么样?”
“还好吧。你写的挺多的,就剩下最后一行没写了。”
“你还发现这事了啊。”
“那空行在那儿摆着呢,怎么着我是眼瞎看不见啊。”他问这话,我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不觉得我那支隐形笔挺帅的吗?”
我快睡着了,看完他作文时那种莫名的恐慌感也已经藏起来了。于是我只回答他:“啊,是挺好。快睡吧。”
他的呼吸似乎夹杂着愤怒,又渐渐地平复了下去。
最终,他睡着的比我还早。第二天起床,睁开眼,世界空了。
疏远是忽然的,是无声的,是无法得到任何解释的。那些亲密无间的日子一去不返,或者说是他向前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我找不到他是在赌气的证据。
好像忽然间所有人都接受了我们关系不好这个事实,没有人来问我:你和你弟弟怎么了。仿佛整个世界,我是唯一一个不知道答案的人。
正是这时候,父亲带我去了后山。在我很小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关宏宇一起去那里探险,后来我知道无论是探险还是和关宏宇一起,都是极其不现实的东西。
父亲说,想在后山种点东西。
当时我劝他,政府总在查开荒,在这儿种东西还不如在家种种花。
父亲说,就一棵树。
我不愿意和他多说什么,就答应和他一起种。
“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他难得笑起来,“种什么?”
“李子树。”我拿起铁锹,“你不是警察嘛,你还信这个。”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后颈:“行吧。”
我说:“中学上学时间长,我不总呆在家。回家作业多,不能老是我浇水。”
“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个大人。不用宏峰你天天来帮我操心。”
我早就挖不动土了,于是我停下来,把铁锹递给他。他接过去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很可笑的心思:我的想法也跟着泥土一起被挖开了,现在,他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我不了解的那一部分。
但我知道,父亲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他带着关宏宇一起去西北的时候、或者更早一点,我就知道了。在他的心里,一刻钟、一分钟、一秒钟,也不曾带着过我。当我学到“恨”这个字并明白它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清晰地知道了一件事:
父亲恨我。
无论平日里怎样的平等、怎样的友好、怎样的尊重,在他的心里,他恨我。从我开始成为自己起,一直到他死、到我死,他恨我,决不终止。他的爱是克制、他的爱是小心翼翼、他的爱是将一切对你的不满、愤怒全都暴露出来,而决不透露一丁点儿关于他爱你的讯息。而对我,他不打骂、不挑错、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那种深切的恨意仿佛是潜藏在海面下的暗潮,只有身处其中的人能够察觉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恨我,就像我不知道关宏宇要疏远我一样。每当我停下脚步,回头注视来路,总觉得往事就好像蒙上了一层迷雾。
4.
念高一上半年的那个冬天,父亲决定搬家了。从东北迁到津港,沿海的城市,像这样的凛冬时节再没有冷冽的风在窗外悲鸣。
几经商量之后,父亲又说等我们念完高一再走。于是冬天狂喜起来,比往年冷了更多。
关宏宇,随着年岁的增长,在学校里显然成了个地下风云人物。称不得地上,是因为他并不被长辈们喜欢。但是凭借着单边儿的耳钉、肥大校服背后画着的摇滚明星的头像、以及本来就晃眼的笑,学校里倒是多了许多甘愿被他呼来喝去的男生女生,个个都是他的仰慕者。他就好像电视里的大众情人那样,身边从来不少人陪着。
每天早晚,他总比我要晚离开床铺一会儿,好像他的黑甜乡才是他的家。起先,他刚不理我那阵子,我以为他只是赌气。但年深月久,我发现他是真的养成了这种懒散而怠惰的习惯,晚睡晚起,与我无关。他并没有刻意地在对我怎么样,除了不再像以往过分的亲密无间之外,一切照旧,这一点上他与父亲如出一辙。
在那些平淡的岁月里,关宏宇并不若有所失,仿佛我已经从他的世界里被蒸发出去了一样。
他勉勉强强考进重点高中,在这个时候,我们唯一的交点是共同教我们两个班的老师。有的老师很无聊,上课上到开玩笑的时候,常常先拿我开刀:
“今天没让你弟代你上课吧?”
我那时候不明白,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很有趣,这也不是什么锦囊妙计,没有什么值得说那么多遍的地方。于是所有人笑的时候,我只能楞头楞脑地坐在他们中间,好像我真是关宏宇一样。
但人都会学着去习惯的。这样的笑话听久了,有时候我有觉得挺好笑的。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关宏宇说过额外的话了,所以老师们的玩笑,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唯独地理老师一点也不曾开过“双胞胎玩笑”,他有其它的诸如“光合作用是伟大的反应”“太空太空了”“如果没有臭氧,地球还得欠宇宙几条人命”这样的浪漫笑话。
有一天,他讲到天体,接着是流星。他问我们:“你们见过流星吗?”
当然没有人见过。
有人喊到:“老师,我们怎么可能看过,那都是几百年几千年一遇的!”
老师接着说:“有,能看到的!其实流星在冬天的晚上很常见的。没有光污染还晴朗的晚上,只要你抬头看,经常能看到。”
这套说法也如流星一闪而过,他走过好几个班级,基本没有人太当回事。但同样的说辞却在关宏宇心底生根发芽,他似乎登时便被那种浪漫而遥不可及的幻想震撼了。
原先,他怎么想,我是不能知道的。但那天放学,他破天荒地出现在我的班级门口,书包依然只挎在一个肩膀上。
我收拾好书包走过去,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他过分亲热地薅住了胳膊,我听见他又用起以前那种语气:“放学一起走吧!”
这使他的跟班们迅速失了魂落了魄:“宇哥,咱今天不去玩啦?”
“去个屁!”他拽着我,不由分说地往外冲,“你们一天天的就知道玩儿!”
关宏宇训斥别人光知道玩儿、和他现在正牵着我的手往前走,这两件事一齐到来,我竟然不知道先为哪个吃惊比较好。
走出学校大门口,寒风刮着骨头刺进来。
我问他:“关宏宇,你这是发什么疯?”
他刻意放大了声音,企图盖过风声:“哪儿我就发疯了?不就拉个手?许我拉女孩儿的手,不许我拉我哥的手啊?”
我被这种诡异的逻辑震慑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关宏宇这么些年来茬过的架现在起了大作用,使我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他的手。
后来生活在津港的时候,我偶尔想起我们出生的边陲小城、蕞尔之地,感觉不到太深的怀恋,但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就是那儿冬天的河水,和机械的轰鸣。
而关宏宇拉着我走过那时城里唯一一座横跨那条河水的大桥。桥上风刮得更狠,我觉得耳朵都快要被冻掉。这时他蓦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河面上。
“你干嘛呢,不嫌冷啊——”
他把下巴冲着河面扬了几下:“你看,冰面上有人。”
我也转过头去,果然冰面上有两个人,并肩站在离坝口最近的位置上。他们脚下深蓝色的冰河向远处延伸,河里露出来的从前生着杂草的土地,此时覆盖着大块大块过厚的雪。远处的岸上立着几架电线杆,弯曲下垂的电线割裂了群山。而那两个人就立在那儿,偶尔踢踢脚边的雪。
关宏宇问:“他们在干嘛?”
我摇摇头:“不知道。”
关宏宇又接着说:“几天之前我经过这里,发现下面那片雪地上还有人写字呢。”说着话,他接着往前走起来。
“是嘛。”我说,“那这倒是个挺好的娱乐场所呢。”
“那是。我听说今年他们就准备做滑冰场的设施,明年再冻上冰,就能用啦!”
“那倒没什么用。”
关宏宇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说:“也是,咱们都要搬走了。你说他们怎么不早点儿修呢?”
我说:“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称你的心吧。”
他回头看我一眼,没再说话。
到了家,要用钥匙开门,他才放开我的手。
他在书包里边翻钥匙,边问我:“你记得咱爸有两件军大衣不?”
我点点头。刚才的风似乎才融进血液里,随着关宏宇打开门,我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啦?不会是冻着了吧?你这个身子骨可不行……”他嘟哝着,让我先进了门,“哎,那你还记得那军大衣搁哪儿了吗?”
“应该是就放在爸的衣柜里了。”我抽了下鼻子,“怎么,你们又流行起穿军大衣啦?”
关宏宇似乎被“又”字戳了痛点,肉眼可见地在我说到那一个字那儿愣了一下,过很久他才回答我:“当然不是,我们怎么可能流行穿那玩意儿。”
我没来得及答话,他接着讲用那种欲盖弥彰的讽刺语气问我:“怎么这话听着像您还关心过我们的流行风尚似的呢?”
“我不关心那些东西。”
“不关心,你怎么还说‘又’?”
“我不关心那些,可我能看到你。”
他整个人都像电脑宕机一样停在那儿。几秒钟之后,他学着电视剧里的人那样冷哼一声,接着跑进了父亲的房间。
“明知故问。”我也嘟囔道。
刚脱了校服,他就抱着父亲的两件军大衣走了出来。
“打住——就停那儿!”他说,“再多就不用脱啦。”
“……你什么意思?”
他扔了一件大衣给我:“穿上,走。”
“走?干什么去?”
他迅速套好大衣,还溜出来两个配套的帽子:“看流星!”
这下换成我宕机了:“地理老师在你们班也讲流星了?——不对,就算是讲了,也不是你今天要看流星的理由吧?”
“哎,这就是你不知道的啦!一下课,我马上就问地理老师去:‘那是不是今天就能看到呢?今天天气是晴的,还是冬天。’地理老师都说可能看到呢!”
“那你要去哪儿看?”
“去化工厂后面那个小丘上呗!正好化工厂晚上都不开灯的!”
“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如果看不到,你要一直等一晚上吗?再说,你要等就等,干嘛拽着我?你那些狐朋狗友不都愿意和你去?”我几乎要为他的不可理喻而生气。
谁知道一阵冷风顺着没关的门吹进来,他戴上帽子,按了两下,更加不可理喻地回答我:
“当然要带你去。因为打从我听到可以看流星的那一刻起,我脑子里想起来的就是要和关宏峰一起去看,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去。还有,”他以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说,“我们一直等,等到看到第一颗流星开始,看到最后一颗流星结束。如果等不到,就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看到第一缕太阳光从东边儿出来!”
我不明白关宏宇莫名其妙的信心从何而来,当时却认定了无法再说服他。于是在他的生拉硬拽之下,只好同他一起出了门。
5.
太阳即将迎来又一次沉睡,而这时天上一架飞机划过去。航迹云拉得那么长,缓缓流动着还发着光。我知道落日的余晖是罪魁祸首,却还是和关宏宇说:
“你看,流星。”
他真的信我,抬起头凝神望着飞机,看了一会儿,他说:“关宏峰,我再傻也不能拿飞机当流星啊。”
街上空无一人,这是因为迅速冷下去的空气。往常这时候,待在家里,我怎么也能吃上饭了。
“那不也挺像流星的嘛。你看到这个,就当是看完了得了。你还真打算在那儿等一晚上啊?”
他停下来看着我:“嗨,这话让你说的。我关宏宇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我跟你说,你也别废话啊。这都和我一起出来了,怎么还想反悔啊?”
然后他接着往前走。我们穿过离家很近的那个公园,路上树木的缝隙间漏下过于浓烈的暮色。照在他脸上和头发丝上瞄着边儿,近乎暴力一样地晃着我的眼睛。
直到看到他嘴边冒出来的白汽儿,我才意识到他又说了话。
“再说了,那飞机线,我还不熟啊?”他说,“期中考试刚结束那个早自习,我在窗边儿站了二十来分钟。看见了一户人家做完早饭,在早晨的太阳底下冒着金烟,还看见了六架飞机飞过去,个个都拉着很长很长的线。不是骗你,有时候觉得咱们这屁大点儿的小城还真是有点瞅头。不过我也很奇怪,你说那天咋飞过去那么多飞机?是不是要打仗了。”
“别瞎说。”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我说着玩的。”
“打仗有什么好玩儿的。难怪你平常老和人打架。”
他不说话,但还是笑。
走出公园,他忽然凝神盯着公园外的路标。
我也不得不跟他停下:“干嘛呢?”
“哎,这就走。”他说,“我是寻思咱们这儿的人是真懒得起名字啊。这街挨着菜市场,名儿就叫‘菜市街’。”
“你去别的城市,照样也有这种街名吧?——不是,你还要不要去了?再这么耗下去咱天亮也走不到化工厂。”
“啊去去去。快走吧!”他拽着我,装模作样地加快了脚步。
走到化工厂的时候,天已经要完全黑了。这时黑色更浓地铺盖在天上,已经能看见几颗亮的早的星星。
化工厂附近的土地盐碱化严重,在这样冷的晚上,像是下了雪一样白。但无人有空欣赏这般雪景。
关宏宇带着我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化工厂厂区后面。我想象当中的翻墙撬锁等一系列动作,压根儿就不需要。
“这后面是一小丘,不高,平常呢也没人来。但是视野特别好,能看到整座工厂,再往远看看还能看到咱们的家呢。”说这话时,他正扶着我踩上一块往小丘上去的石头,“不过,咱们这回来不是要看那些玩意儿的。我呀,以前就发现这地儿看星星也特别好。”
我艰难地跟着他的脚步:“……你这拽我还不如不拽……胳膊都要给我抻断了。——你都什么时候来的这些地方?平常上学那么忙。”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还不知道我嘛。我那时间,要想有……那不大把大把地有啊。”
往上走,我已经有些气喘,几乎是在勉强回答他:“你这样……不好,还是……多学习比较……比较对你未来……有好处。”
“哎哟,行啦。别说我啦。我看你也需要锻炼锻炼体魄了,你这跟朵小娇花儿似的,学得再好将来也得让人给欺负咯。”他站住脚,等着我跟上他,他让出半个胳膊,“扶着点儿吧,小花儿。可别星星还没死呢,你就先凋零了。”
他让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我没办法,还是拽住了他的胳膊。
到了小丘顶上,关宏宇赶紧找了块儿算干净的地,拉着我就坐下。
“这回知道为啥要穿大衣了吧!暖和还不怕脏。”
我挨着他,刚要回话,他又说到:“哎呀,完了。忘了事了。坏了坏了。”
“又怎么啦?”
“咱们来的路上也没说做点标记啥的。”
他的说法头一次使我很是担忧:“你不会找不着回去的路吧?”
“那倒不是,但是总要有个标记象征象征。比方说我以前来得时候,经常会薅点花啥的洒在路边儿,以防万一。”他挑着眉毛,露出自豪的表情。
“我说咱家那白海棠怎么越种越少了呢。敢情是被你给偷了。”我说,“不过你也够幼稚的了。这童话里看的方法现在还记得。你也不想想,这风一刮,不是全没了。”
“怎么就幼稚了,这叫浪漫懂不懂。你不也记得这是童话里的方法嘛。再说,你弟弟我也不可能迷路。”他站起身来,“得啦,沉默是金!咱俩保持几分钟别说话吧。不然流星过去了咱们也不知道啊。”
关宏宇于是真的抬起头不再说话。
化工厂那些笨重的机械,在一片沉寂的夜色中痛苦地、缓慢地、低沉地轰鸣。巨大的烟囱里,呼呼地往外冒着蒸汽。那些棱角分明、颜色深沉、但是毫无性格的工间,沉默地在园区里铺设着。工厂里,没有人亮灯。显然门口的昏黄的灯是保安开的,如同黑海里的孤舟,无声地驶向不知多远的未来。它们头顶便是多得不像话的星群,我怀疑这些杀掉了黑暗的凶手会永远活着,永远、永远都不会落下,在深空静谧而孤独地闪烁。
而关宏宇站在这一切之外。风徐徐吹过,他的发丝也随着轻轻摇动,他的呼吸像是刻意屏着一般,同对过山脉一起缓慢地起伏,好像是不敢惊动天上的繁星。那些星星落在他眼睛里,好像是水里泛起了点点的波光。
我犯了傻,也跟着他抬起了头,感到之前那种深刻而缓慢的夜空的静谧,忽然变得轻了起来。就好像是有一只手,温和地拨醒了沉睡的群星。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真的感觉到一眨眼就要看到流星。
关宏宇依然站着,但是显然,他第一个背弃了沉默是金的诺言:“哥,我现在感觉特不真实。”
他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有时候感觉,现在像是生活在未来似的。”
关宏宇如何没有实感,我起先并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把我拽回了现实。我只好问他:“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啊……就是……”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呃……你看看你眼前的化工厂?机器、大烟囱、铁皮车间,还有往外面呼呼冒着的蒸汽。还有那些大铁皮管子,盘根错节,又那么粗,我感觉钻进去一个人都行。一切不是铁灰色,就是锈红色。每天早上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响起来,感觉大地都在震颤,好像大地也会呼吸一样。”
“嗯。那又怎么了?”
“就是感觉特别不真实。感觉好像那些科幻小说和漫画里,才会画出来的东西,现在居然就在咱们眼前。”他皱起眉头,“但你要说新奇吧,也不是那么新奇……老美还早就有这些东西了呢。我就是觉得,这些,呃,这么充满‘工业气息’的东西,摆在那儿,你看到,就好像是偶尔窥见到未来的世界一样。”
“你觉得未来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这就好像是一种预感。就感觉,总有一天会是这样的吧。”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风刮得更猛。
“就是说,你感觉有一天,可能满世界都是这样的?”
“也不是……就是……可能……化工厂这种东西,让我觉得生活特别没有实感。”说完,他小小惊叹一声,“我真是个大哲学家。哥你说我是不是挺有文科天赋的?”
“敢情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我说,“前言不搭后语的,哲学家要都像你这样就完了。”
他也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假装起诗人:“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啊!”
“对了,说起来,你把爸的王小波弄丢了这事我还替你背着黑锅呢。”
“哥你这个人真是一点点浪漫天赋都没有!”
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
关宏宇的怒气不合逻辑地来,也会不合逻辑地走。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又问我:“对了哥,你当年不是从爸那抢救出来几首诗吗?你还记得多少啊?”
“都记着呢。”话说出口,我就后悔回答他,我意识到他接下来会问什么。
“那你给我背两首呗。”
“……好像不记得多少了。”我刚要接着说,就看到他的期待如同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但是差不多记得一首。好像是别人写的,爸抄下来的。”
“那就背这个。”
或许因为这个晚上,也或许是因为这首诗本身,反正以后的许多许多年,我都清晰的记得这首我没有背完的诗:
孤寂好似一场雨/
它迎着黄昏,从海上升起/
它从遥远偏僻的旷野飘来/
飘向它长久栖息的天空/
从天空才降临到城里/
孤寂的雨下个不停/
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
当一无所获的身躯分离开来/
失望悲哀,各奔东西/
当彼此仇恨的人们/
不得不睡在一起/
这时……
我顿住了,关宏宇看着我。我告诉他,我忘了。他“啧”了一声。我们就一直望着夜空。到我再一次看手表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四十三分了。
正是这个时间,关宏宇忽然又站起来,脱掉了身上的大衣。
我震惊得来不及反应,右半边身子就被关宏宇强行从衣服中分离出来。我想这是多么诡异的画面,我以后的半辈子都没有比那天更奇怪的造型:半边身子裹在军绿色的棉大衣里,另一半大衣耷拉在旁边。
但接着关宏宇的行为更加匪夷所思,他钻进我的空下来的半边衣服,好像仗着军大衣自身的肥大,耀武扬威一样地自豪。他用腾出来的左手把刚脱下来的大衣盖在我们俩身上。
于是变成我们俩被两件军大衣团团包围了起来,在小丘上,背对城市边缘,仰头就是夜空,低头就是化工厂。
他接着说:“这样暖和。”
“关宏宇,”我看着他,明显感觉到我们之间穿了同一件大衣里以后变得过于亲密的距离,“你有病吧。”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不寻思,咱俩人抱团,比较暖和嘛。同样都是两件大衣,这么穿,比较有效率。这个你还不懂吗?”
“……我现在发现你这个人的逻辑简直和强盗一样。”
他笑了,然后又抬头盯着天:“这样的话,困了咱俩靠一起睡不也不叫舒服嘛。”
“原来要困,现在被你一折腾也不困了。”
“不困正好。看流星!”
我在脑海里给他不可理喻的行为判了无期徒刑,并深切地意识到,除了不可理喻,他的一切行为完全找不到形容词。
也不知道是他先靠的我,还是我先靠的他,总之,我们两个在大约后半夜的时候实在扛不住睡意,把流星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再睁开眼睛,太阳已经从蒙蒙的烟尘里冒出来了。
我感觉到身下的大地确实在震动,好像身边的小石子都要发力一跃离开地球一样。大批的工人骑着自行车赶进去上早班,管道边上又开始冒出水汽,随着轰隆隆的几声巨响,工厂里的一切开始迟钝地运作起来。那些机器刚起,好像号角一样,震醒了整个小城。
关宏宇迅速从我的衣服里抽出身来,披上自己的大衣,从地上一跃便站了起来,向前迈了几步:
“哎呀——又是新一天啊!流星啊!咱们是真没看到啊!”
他装模作样地说到。我几乎忍不住要被他逗笑。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若有所思。忽然他说:
“关宏峰,咱们吃老虎吧。”
“……这到底什么意思?”
“唉……我和别人说,他们都不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会告诉他们吗?”
“当然了,不管他们问不问,我会主动、告诉他们。”他刻意加重了“主动”。
“那你是单单不告诉我?”
“啊,对。”
“即便别人都是陌生人,而我是你哥,你也不告诉我?”
“因为别人都是陌生人,而你是我哥,所以不告诉你。”他笑起来,太阳光识趣,来到他脸旁,“走吧。收拾收拾,今天周六,咱们得回家写作业去。”
我意识到自己仍坐在原地。
而他向我伸出手。
6.
搬去津港之后,父亲开始酗酒了。他在我们的新家附近开了一家便利店。妈妈从前住在津港,他也常去妈妈以前住的地方看。到了五十岁,疾病找上他。
我考上了公大刑科系,不久就离开了津港。毕了业,又被分配回去。
关宏宇高考不成功,考的武警。毕业后,他没干几年,就自己另找了买卖。
二零零八年,父亲病重,关宏宇不在津港。从支队,我很难抽身。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戴上呼吸机了。
那时候,我坐在他旁边儿,警服都没来得及脱,医生告诉我他可能快不行了。
病房一片惨白,身处海边也没有让这里与东北的冬天有何差距。
我的父亲,老态龙钟,满头灰的碎发乱乱地趴在头上,肌肉松弛,他呼出来的白气缓慢地打在呼吸机上。因为衰老与疾病,他的眼睛总是布满血丝,随时反射着即将崩塌一气的光。他已经糊涂了。
我想起他稍微年轻一点的时候,妈妈还活着,他梳的是寸头,脸上棱角分明像一尊塑像,眉宇之间尚有诗意,动起嘴来谈吐之间还是凛然的正气。接着我意识到其实他的衰老或许不是从五十岁那年开始的,而是从很遥远的过去,母亲死的那天或是更远,当他发现母亲的病情已经无可挽回的那一刻起,他知道自己谁也没有保护得了。
他见我发愣,就眯缝起眼睛笑着。我也象征性地冲他笑笑,忽然间觉得心里、鼻子里、眼睛里,哪儿都酸。
我那时候不成熟,还是会欲盖弥彰。看着他,我生拉硬拽,想起来当年的后山,于是我问:“爸,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在后山种树?”
他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我种完了,也没管过。后来搬了家,就没再回去看过。不过从初中一直到高一这几年,照顾好了,往后日子也不用咱们照顾了。也不知道这树长得怎么样啊?您当年应该照顾得挺好的。”
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好像随时都会流下泪来,又好像随时都再也睁不开。他回忆的时间过于长久,好像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啊……咱们搬家走那天晚上,后山上下雨啦……后山上天天下雨……小树苗,不要我照顾的……”
这一年我三十一岁,此前或此后的人生里,我很少哭泣、也很少愤怒。因为我永远记得父亲十岁那年说的话,因为凶手不允许我愤怒、死者不允许我哭泣。我生命中所有的怒火都要在这一天燃烧殆尽,我却不得不把它们压在喉咙里。
父亲早就察觉不到我的反应了,他几乎是蹬着天花板,好像是天花板夺走了他的一切。忽然间,他开口:“小峰……你知不知道……有种说法……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在乎……”
他咳嗽了两声,接着说。
“最在乎的人……”
近乎颤抖地,我问他:
“那你看到的是我,还是关宏宇呢?”
——一直到我死,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问出了这个问题。我的一辈子里,后悔的或问心有愧的事情太多,这永远是不被埋没在往事的大海里的一件。
他又笑起来,眼睛里头,依然能看到点点的水光。
他叹了口气,说:“我呀……我分不清啊。”
他眨眨眼睛,那些淌了许多年的泪水,终于从他眼睛里跑出来:“小峰啊……以后……多回长春看看吧……我是在那儿长大的……”
那种怒火终于彻底把我烧毁,我站起来,冲出病房。合上门,我的垂死的父亲被我永远关在了身后。
几天之后,父亲死了。
关宏宇的电话打不通,我跑去他的城市找他。在一个工地里,我看到他。
他一条腿踩在那些钢筋上,冲着工地上的人指指点点。他穿了棕褐色的衬衫,忘了当年妈告诉他要把衬衫揶到裤子里,黑色长筒裤也随意挽着裤脚,两边都不一样齐。他的胳膊由于动作而肌肉虬结。显然几年过去,他仍然比我要健康许多。
我还没有喊他,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我。他脸上迅速绽放出一个笑,收了架势几步从工地上冲上来。
“哥,你怎么来啦?”他随手从别的工人那儿顺来一瓶刚买来还冰着的可乐,“渴了吧?”
那个工人立马停住,满脸写着无奈:“哎关哥——”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关宏宇。
“别为难人家了,把可乐还回去。我不渴。”我说,“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父亲下葬那天,我有案子在身上,没有去。葬礼上,只有关宏宇作为亲属出席。
大约过了一个多礼拜,我才腾出来时间。关宏宇说带我去墓地那看看。
墓地建在津港城边上的一个小山上。在零八年,那里仍然是杂草丛生,还没有修出一条像后来那样的大路。
关宏宇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见了我,他先腾出来半个胳膊:“扶着我吧,这山可也不怎么好爬。”
我看了他几秒钟,最后还是拉住了他的胳膊。
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先说起来:“哥,我打算回津港了。”
“……行啊。那你打算干嘛呢?接着搬砖?”
“什么搬砖!之前我也不是搬砖啊,我只是去各大工地晃悠晃悠,摸点儿人脉!”他说,“现在各方面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想回津港干物流。”
“也行。反正……”像许多年前那样,我依旧因为拽着关宏宇而更加吃力,“能稳定下来就挺好。”
“嗯。”
快到山顶上的时候,我和他说,不用扶着我了。
关宏宇于是几步上去,我比他慢了一会儿。
到了山顶,还是有许多许多铺的平缓的台阶,一排排墓碑在每一阶上横列开来。
关宏宇叹了口气:“接着走吧,咱爸在很后面呢。”
我答应了一声,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我跟上他,我们两个一起往前走。
“你说,咱爸走之前,我也没见上他一面。我这心里有愧啊。”虽是这么说,但他的语气倒并不沉重,有几分刻意。
“我也没见到。”
“啊——你没见到那不正常嘛,你是警察,多忙啊。”他说,“不过,听医生说,爸走的前几天,你去看过他,是吗?”
“嗯。”
“那也够啦。爸都和你说啥了?”
“……没说什么。”
听到这儿,他看了我一眼,顿了一下才说:“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
“……嗯。”
“对你也没多说什么?”
“嗯。”
关宏宇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到了父亲的墓前。
这时他才接着说:
“到头来,他还是没原谅他自己啊。”
忽然间,我又听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夜晚的雷雨声,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的恨意从何而来。这么久以来辛苦建造的围墙轰然倒塌,在那个墓碑前面,我头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无助。
这么多年来,他的爱恨其实那样简单,但身处其中,我从来没有察觉得到——
对于我、透过我,他所恨的、他看到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他恨他自己,所以他恨我。我就好像是从他骨头里剜出来的那一部分灵魂。所以他知道我注定无路可走,知道终有一天,我将淹没在黑色的海洋里,像他一样,到头来,什么也保护不了。所以他期盼我不再无路可走,期盼终有一天,我能够挣脱黑暗的桎梏,走到黎明的尽头。
但是太晚了。
在许多年前的那个马戏团里,从他和我说出那些话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小心翼翼地恨了一辈子也期盼了一辈子,但是一切早就已经朝着他所厌弃的方向走去了。
我又感觉到那种心酸,直到这一刻起我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就是这时关宏宇挽住我的胳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听到了,这么多年来的如履薄冰,和那冰面早就碎裂的声音。
他说:“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接着我的耳朵感觉到冰冰凉凉的触感,是入耳式耳机。
我听到那首很久很久以前的歌曲,多年前的那个如鲠在喉的夜晚,终于在这一天重现。
他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牵住了我的手。
他说:
“哥,你还有三分钟零八秒的时间可以哭。”
7.
关宏宇的物流公司,张罗了两三年才开起来。又过了一两年,他的生意红火起来,就自己买了房。
搬到自己新家的那一天,关宏宇小小地办了个庆祝宴。就是在去邀请我的时候,他认识了高亚楠。他们出乎意料地相合,过了快一年仍然像是在热恋期的小情侣。
这期间,二零一四年,我犯了我生命中最大的错误。那个黑色的集装箱,似乎就像是父亲许久以前就预料到的那个梦魇。再早一点我养了一条肺鱼,出于直觉,我给它起名叫老虎。
自打关宏宇搬走后,家里的灯,我再没有关过。
渐行渐远似乎是一种命运,无论怎样修改,总能回到正轨。
直到二零一六年二月十三日,烟花落下,大幕拉开。有哪个不识好歹的齿轮搭错了齿,运作起来,使我的整个生活又开始向前运转。
关宏宇,二一三特大杀人案的嫌疑人,阴错阳差,不得不再一次回到和光小区303。回想起那张他笑着给我的、后来被我折下去一半的照片,我为他重大的错误感觉到惋惜。
而我,关宏峰,为了弟弟的案子从队里辞职的支队长,自此之后不久,便不得不捡起我已经两年没有值过的夜班。
后来我们都知道,二一三是个不值一提的故事,我每活得更久一些,它就会被遗忘得更深一些。
关宏宇被迫搬回303之后,我教了他一些刑侦方面的知识。他从来都不笨,所以学的很快。我还让他在脸上划了和我一样的疤,这样才能够让他替我去面对黑夜。
然而即便是如此,命运也没有让关宏宇重新在303停留多久。随着他的“第一个案子”告破,音素酒吧登上戏台。他要喝酒,我再不能通过自己先喝一半的方式拦着。王志革案他夜闯支队之后,更是直接让我家这个交接地点报废。刘音、崔虎、亚楠的孩子,这些意想不到的角色接连登场,那些好不容易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又变得扑朔迷离,一眼望去,一切又变得无边无际。我近乎为我不经意间的联想而感到懊悔,但那种恐惧始终缠绕着我无法消褪——因为我意识到这样共用一个枕头、一张床、一杯牛奶、甚至一个身份的日子,这样白天黑夜循环往复的日子,这样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日子,或早或晚总会消失。
关宏宇逐渐掌握了破案的技巧,在模仿我这方面,他也越来越成熟。后来亚楠也知道了真相,他们又像以前一样要好。这期间关宏宇对我几乎无条件信任、无条件关心,有时候他会开这样的玩笑:
“咱俩这三十多年,只有现在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彼此是亲人。”
所幸我从来不为他的任何笑话所动,所以我笑不出来,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偶尔想起来他九岁那年掉牙的事,然后恍然发现已经是三十年过去了,他想不起来也正常。
但自打他在江州破完了董乾的案子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那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话。
再后来,没什么故事发生。失枪案有惊无险地过去,他照例救我,我习惯了。案子破了之后,他说他和周巡又打了一架。他说得轻描淡写,我也没有多问什么。
又过不长时间,去长春。我永远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拒绝这个地方并选择遗忘它,但现在竟然不得不找上门。
我又出了差错,躺在车里,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忽然就觉得我是不是干刑侦也干到头了,也到了什么也做不成的年纪。这个想法不让我震惊,并且转瞬即逝。做警察的,没空自责或自负。我的脑袋里头一次空的什么也没剩下,只能感觉到越来越冷却越来越昏沉。如果父亲出生在哪儿,我就要死在哪儿,我也只能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敲车窗的声音。接着关宏宇打开车门进来。我看到他扶了扶那个毛茸茸像狗毛织成的帽子:
“我要是再不来,您是不是就冻成冰雕啦?”
我说不出来话。我不明白怎么有的人天生就能这样,在你几乎都想死的时候找过来,像没事人一样让你渴望活着。
“我检查了车的情况,是肯定一时半会不能走了。这破地方,手机信号也不好。你看是咱俩一起趁天没黑往外走呢,还是我出去,你留在这儿等我找救援呢?”
“那怎么办……这荒山野岭的,没有手机信号,咱们天黑之前能出去吗?”
“那就更得抓紧啦!你这身子行吗?”他看看我,好像还有点笑意,“我看这车可给撞个够呛。你呢,你疼不疼啊?”
“……还可以。”
他打量我一番,说:“看着不像。说吧,哪儿疼啊?”
我也看着他:“我。”
他真的笑起来:“行啦,下车吧。”
刚一下车,他打起诨:“走的动吗?用不用我背你啊?”
我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才慢悠悠地往前走起来。
头一次,我们并肩走在一马平川的雪原上。大地几乎没有任何起伏。不久,飘起大雪,走下去,步履维艰。
“我干了刑侦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来长春。”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是我先开的口。
“啊。咱爸是四八年在这儿出生的吧?”他说,“后来被分配到咱们工作的那个小县城去,遇上来打工的咱妈。”
“是。你难道不知道‘关’原来是个满姓嘛。”
“嗨,别说啦!早说,我高考还能多加点分,不至于考个武警吧。”他难得也显得说话有些吃力。
“咱爸走之前,还让我来这看看呢。”我说,“他走之前,我没怎么理解过他。”
“你啊,就够孝顺的了。那段时间,我也没有收入,咱家不还是你撑着?要搁你这么说啊,我还没脸见人了。”
“……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没想到他就顺杆往上爬:“也是。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这都快当爹了,你还是个老光棍儿呢。”
我没有回答他。
他接着说:“哎——时光飞逝啊!这么些年没读啥书,不然现在我也拽两句诗。”
“行啦,快走吧。”
走到快天黑,没有出去。关宏宇叫我去找些木柴。
等我回来,生起火,关宏宇忙忙叨叨过了好长时间才坐下来休息。
“真没想到,我在这种情况下就变成废物了。”我说。
关宏宇笑起来:“这也没有命案也没有尸体的,不是你发挥的地方。”
他又说:“不过我有点好奇啊,你说你晚上闭眼睛睡觉不也是黑布隆冬的,怎么不犯黑暗恐惧症呢?”
我告诉他,闭上眼睛,也是能感受到光的存在的。
起先几分钟,他还会和我聊几句,我也能应付他,偶尔还能问问他话。在他给他孩子起完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名字,还扬言说“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嘛”之后,我问他如果被周巡发现了会怎么样。再之后,一段时间内,我们再也没有聊过什么。
过了好久,他盯着火,忽然间说:“你看这火苗还真挺漂亮。看一天白了,这忽然有点光,还不太适应。”
见我没回话,他又问:“哎,哥。你不冷吗?”
“不冷。”
“不困吗?”
“……不困。”
“饿吗?”
“你不是刚给我吃完巧克力吗?”
“噢,对。”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哥,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会儿。你这个身子禁不起冻啊。”
“我哪儿能留你一个人坐这儿啊?”
“那,我没事儿啊!听我的,哥,你先去里头待会儿,暖和。”
他说最后两个字的语气让我有些恍惚,接着他忽然又坐到我身边。
“你干嘛?”
“我看你这干劝劝不动啊。那咱俩一起睡会儿总行了吧。”
“总得有人看着火吧?你开什么玩笑呢?”
“那没办法啊,我让你先睡你不干啊。要不就你先睡,要不就咱俩一起,反正你肯定是别想一直坐在这儿。”
“你这都多大了怎么跟小时候还是一个逻辑?”
他笑着说:“行啦,你选吧。”
结果是,我刚进那小雪洞没多久,他就也钻进来。
“……你不看着火了?”
“太冷了!可怜可怜我吧,让我暖和一会儿!”他紧紧地眯缝着眼睛,还假模假式地哆嗦了几下,“而且哥,你说我一个人多无聊啊!我得跟你说说话。”
“要说什么快说。”
他盯着洞口的火苗:“哥,你还记不记得董乾那个案子了?”
“嗯。”
“当时我们查到董乾原先是在沈阳的化工厂工作的时候,我特别吃惊。”
“那你吃惊什么?就许咱们来津港啊。”
“那倒不是。我就是一下就想起来咱们俩当年去化工厂后面看流星的事情了。哎,你还记得那天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天地之间独一份的火光映在雪上,雪又反过来把光照在他脸上,就好像许多年前的许多个夜晚,他坐在灯前赶作业时一样。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仿佛我们已经被大雪埋葬了一样,我才回答他:
“忘了。”
他又笑笑:“也是。”
也是。我在心里反复播放了上百上千遍这个词汇。
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呢。
那些星星、那盏孤灯,我怎么可能记得呢。那首诗、那些烟囱、那些机械,时间过得太久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呢。
他掉牙的那个下午、看马戏团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好多好多年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呢。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雪:“行啦,我休息够啦。我出去看看火。”
刚出去两步,他又回头:“哥,一会儿我看着火,能不能再和我聊一会儿。”
“不是你让我休息的吗?”我看着他的背影,看到他走到火边又坐下来。
“再聊一会儿吧。这严冬腊月的,我一个人,多没意思。”
“你想聊什么?聊聊案子?”
“什么玩意儿案子,怎么就案子了?聊聊对未来生活的畅想不行吗。这既然咱们困在这儿了,聊那些那么实际的话题干什么。”
“什么畅想……”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过,只好看着他靠在雪堆旁的身影。
“就是关于未来呗。”他拿树枝插了一下木柴,“比如说,我特别希望我的孩子是个女儿。”
“……为什么?”
“到时候我想给她编小辫子。”
我发觉越是这种情况他越是好笑:“你这爱好还挺女性化啊。”
“多好玩啊。”他自己也呵呵笑了几下,“开玩笑的。我就是觉得,如果是女孩儿的话,她一定能比我坚强。”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以一种诡异的逻辑让我无法回答又无法反驳。
但他显然不需要我回答。他接着自顾自说道:“我觉得我这人啊,其实也挺坚强的。但是呢,有时候我发现,我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我干脆听不见什么,只看到他抬起头,转过来冲我笑了两声。
我问他:“你最后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抻着嗓子,用过于大的声音说:“噢,没什么。就是说,我这样的,还不够啊。”
随后他收小了声音,但还是确保我能听见:“到时候,我就牵着她的小手,在我们小区的葡萄架下面溜达。”
我闭上眼睛:“你这天天就想上了。我看你女儿第一个学会坚强的地方,就是知道她爸给她起名叫关饕餮。”
我听见他嘿嘿笑了两声:“行了,累了就睡会儿吧。”
第二天,他搀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出雪原。到后来,因为我体力不支,他只能背着我。他说我“怂得出奇”,我已经忘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钻进我的军大衣的时候,我心里有没有想过这么说他。
8.
关宏宇和我说,他永远不会抛下我的。
他还和我说,一个人有孪生兄弟的概率很小。他还说,他不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更不知道我对我自己做了什么。
他说了那么多,我最最记得其中一句。
除了这些,他还问我,以后到了晚上怎么办。
他说了那么多,只有这一句我敢回答,所以我说:
“见人走人路,撞鬼踏鬼途。”
他没再说什么。
他后来赶过来救我的时候,没有再说一句话。所以在他入狱前,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他入狱之后,我在外面,有韩彬的照应,可以放开手脚。等到各色人等差不多被解决的时候,唯一一次,我去探监。
他出来的时候,步子走的很慢,一直盯着我。坐下来的时候,隔着窗子,他打量了我很久,然后轻轻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像我一样:“瘦了。”
我也坐下来:“你也是。”
然后是很久、很久的沉默。
他说:“你在外面,怎么样?”
“……嗯。还好。把那个案子带来的挺多后患都解决了。还有案子之前的,也都是。”
“啊,都差不多解决了吗。”他长抒一口气,“那就好。”
“嗯。”
“你这之前,因为那案子积下来的‘缘分’,没引来什么人砍你的吧?”
“那怎么可能,你当我是谁。”我尽量学着他的语气,“再说,就算有,也都解决了。”
“嗯,那好。能一直活着就好。”他点点头。
“谁也不可能一直活着。”我看着他,“尤其是关宏峰。”
他愣住,然后强笑着说:“你小子别来一趟还诅咒我的啊。”
他眨了几下眼睛。我听到他在深呼吸。接着是小声的哽咽。
当时我想起来,之前怎么忘了告诉他,关宏峰基本上不会哭。
“你哭什么呀,怕死吗?”
他捂着眼睛,又深呼吸了几次:“我怕个屁。关宏峰什么时候怕死,什么时候怕牺牲了。”
“你不怕牺牲?”我看着他,“那你厉害。我可怕牺牲。其实我觉得对你关宏峰来说,也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怕牺牲?”
“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嘛。”我说,“你觉得你问心有愧,死不足惜。你觉得死不算牺牲,是你应得的结局。”
“那什么样的结局,对关宏峰这个存在来说,才算得上牺牲呢?”
“活下去。”
“哪怕是为了你——哪怕是为了关宏宇?”
“尤其是为了关宏宇。”
他不再看着我,兀自低下头:“那你觉得,我会不会做出这个牺牲呢?”
但是我仍然看着他:“不会。”
“为什么?”他的吐息已经开始严重地颤抖。错误,这个错误太大了。太不像我了。我不会这么不堪一击。
“因为对你来说,这是唯一一种牺牲。你很胆小,这唯一一种牺牲,你不敢。”
他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你哭什么?”
“我为了你哭。”
我想了想他以往的样子。于是我向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透过那片白气看我。
我在白气上画了我们小时候买过的笑脸勋章上的笑脸:“别哭啦。”
我学着他,争取向他露出我心目中最像他的笑容:“我没有给这个世界上任何人为了我哭的权利。”
关宏宇出狱后,立马去见了小饕餮。如他所愿,他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和亚楠见了面后,他过来见了我,因为有些东西他留在了303,期间一直没有机会带走。
“哎呀,这下可是跟这个家say菇的白啦!”他语气里的雀跃,我听不出来真假,但他接着又看我,“哎,哥,你别伤心,我可没有说你啊。咱俩肯定还得常见面!咱俩现在这是革命友谊……不是,革命亲情啊不是嘛!”
我冲他笑笑:“别瞎说八道了。快走吧,你老婆孩子在家等你呢。”
“别这么着急催我走啊!”他嘴上这么说着,但已经慢慢晃悠到了门口,“不抱一下啊?”
“行了啊,闹得有个限度。像你今天晚上没有饭局似的。”
“嗨,那必须得有啊!我呀,请上崔虎、请上刘音、还有周巡汪苗小周小徐小李,哎那小徐我还砸过他好几下呢,这回可得好好招待招待。”他穿上鞋,“噢,当然最不能忘了得带上你。咱俩还没在警局那几个人面前一起亮过相呢。”
“行啦。”
“你说你这么着急。”他回头看我,“哎对了,你之前养那鱼,叫什么——老虎,老虎呢?替咱们背离那么多黑锅!”
“吃了。”
他正在跺脚并嘟囔着楼口的声控灯怎么还不如以前的好使,听到我回答他忽然愣住,声控灯这个时候才亮起来。
他笑了一下,若有所失:“噢,这样啊。”
新换的声控灯,暗黄色的光照在他脸上。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的笑容转瞬即逝,一秒钟不到又默默挂在脸上,随即他挥挥手,说:“我走啦。”
一步、两步,我听到他的皮靴踏在楼道里的声音。
接着我听到那个自我年少起便建立起的帝国,现在轰然倒塌的声音。
我知道他也曾深爱这个帝国,一如他自永远至永远深爱着我。年少时候,不只是亲情。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太晚了。
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小时候我不明白父亲的梦,后来我不明白关宏宇的梦,现在我不明白我自己,就好像我不明白,那些无关紧要的分分秒秒、那些不知所谓的话语、那些不知来源毫无理由的情感,怎么就塑造了我的人生,将我的世界扫荡一空,徒留一片断壁残垣。
过了几个月,他和亚楠补办了一场婚礼。但是由于案子在身,除了亚楠,长丰支队无人出席。所幸关宏宇的好友许多,亚楠也有之前的同学,婚礼应该不会冷清。
婚礼结束后,关宏宇给我打了电话。
他开口就是那种多年来从未消散的朝气:“哥,我喜事呀!快祝福我。”
“祝福你。”我说,“你俩都好了好几年了,饕餮的头发都能扎小辫儿了,还这样干嘛。”
“祝福永远不嫌多啊!”他说,“哎,你现在办案子呢吧。”
“没有,现在在准备去吃饭。”
“啊——”他抻长了语调,“吃饭啊。一个人?”
“嗯。”
“哥哎,不是我说你。这都多长时间了,你弟弟孩子都能扎小辫儿了,你还打单帮。我看你不来我婚礼,也挺好。”
“怎么着,还怕我影响你以后幸福啊?”
“那倒不是。你那种‘没有喜欢别人的天赋’的气场太强大了,我怕影响小饕餮以后找对象。”
“那我以后还不兴见她了是吗?”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他忙说道,“想你这种没有天赋的人也挺好。至少不会被困扰是不是。不过我还是希望饕餮能像他爹我,体验一下叱咤情场的那种感觉。喜欢一个人真的特幸福啊,不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还好他接着说:“那行啦,你这准备吃饭再慢也快到了。我不打扰你啦,挂了。哎对——给你准备了酸梅汤。回来给你。”
“嗯。”我努力挤出来声音回答他。
撂下电话,我盯着前方的车。其实堵车了,我一时半会儿都到不了地方。但是他已经挂了电话。
其实关宏宇不知道,没有天赋的人,只是做这件事时很痛苦而已。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公交车上的乘务员,或许知道他为何抻长了声音喊站。他的故乡,就好比‘喜欢’之于我,到了清晨,就会出走。
我想起多年前他的作文,忽然发现其实我早就知道该怎么描述没有天赋的人。但可惜,他不是没有天赋的人,他的口吻,我也永远模仿不出来。
9.
从黑洞洞的枪口里喷射而出的子弹打中我,随即我倒下去。但是致命伤不是这一处。好像又过了一辈子,我才意识到我的脑后在出血。我努力转转眼球,能看到胳膊因为碰撞而全都流着血。
接着我认识到,我已经帮亚楠做好了分析,可惜不能亲口告诉她,不然尸检会轻松很多。
费了很大劲,我拿出来手机。
我不知道在联系人里找关宏宇和直接拨他的号码哪个快,直觉上——我以前不相信直觉,现在我不得不,我拨了他的号码。
没有多久,他接通了。他“喂”了一声,听起来很清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保持着深夜不能入睡的、因我而被迫养成的陋习。
我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听我呼吸听了好几秒,可能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哥,你怎么了!”
他太吵了,我不得不用仅有的力气和他说:“没事……”
“放屁,你这他妈就一丝儿气了吧?!”
听他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已经穿上了衣服。忙着要下楼。他不能穿太少了,冬天太冷了,即便是津港。
“你在哪儿呢?”他问我。
“你下楼了?”我也问他。
“你他妈在哪儿呢关宏峰!啊!我问你话呢!”
“……我也……在问你。”
“啊,下了!你手机GPS开没开啊?!”
“出门了?”
“出了——操,你不说,我自己看行吧!”
“宏宇……”
开了头,我意识到我还有许多许多想说的话。
我第一个要告诉他,父亲骗我。后山根本不可能单独下雨。
还有——
怎么可能分不清呢。我看到他捂着牙说牙疼的样子、看到他在马戏团里盯着动物的样子、看到他穿着军大衣望着星星的样子,怎么可能分不清呢。
第二个要告诉他,那天的酸梅汁,太他妈酸了。我很少吃甜的,也很少骂人,所以这句话说出来,他一定会很疑惑。可是他也有让我一辈子没有明白的事情。算打平了。但打不打平,与我何干?我知道我没有把这些说出口,但说不说出口,那又何妨?
第三个,我告诉他:
“别走了,抬头吧。”
我听到他的呼吸,判断他已经停下脚步了。接着,信号穿过一整个津港,我听到深呼吸,然后听到哽咽。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接着两颗、三颗,它们在缓慢地驶过夜空,拖着长长的、深蓝色的燃烧着的尾巴,它们的影子落向远处蒸腾着雾霭的山脉、落向更远的地方无边无际的海、落向我看不见的平原与荒漠、落向我看不见的雪山和峡谷。
曾经鲜活而热烈的他,好像又出现在我面前。
而这场流星,我们一直等、一直等,等了整整三十年。
港口的船,鸣起了汽笛。在静谧的深夜,在轰轰烈烈的星空,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中,那么响亮,那样深情。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有这样的轰鸣声,使得土地都为之震颤。还有一首诗,我没有背完。其实我从来都记得最后一句,但问心有愧的事情我干得多了。所以这一句诗,也算不上什么。但是它在最后时刻还是出现在我脑海里——
这时孤寂如冰河,铺盖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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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吃老虎”是西北方言中“亲吻”的意思。
*在关宏宇的作文的最后一行空白格中,他拿隐形笔写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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